我們這台貨車,行駛在一片黑暗中,而坐在其中的三個人,正努力尋找那個隱藏在黑暗中的水源。
『阿,是了,我聽到水聲了!』扒著興奮地將車停在路邊,果然見到流了一地的水流,和一截又一截的水管散亂在水源邊。他跳出駕駛座,身手俐落地爬上跳下,試著拼接那一截截水管殘骸,在他的努力之下,一段還像樣的水管漸漸成形。
他撿拾附近的塑膠袋以綁住水管拼接縫隙,還有修補那一個個因水管破洞導致的噴射水柱,一把鋒利匕首被他叼在嘴裡,用來裁掉水管過於破損的部位,然後他左看右看找尋其他可用的部分,或是調整不同水管的順序,看要怎樣才能有最有效率的搭配。
我舉著手電筒站在路邊,看他和史猶如外科醫生般一起進行一場『水管止血手術』。就連站著我都冷到發抖,不知道那水溫度如何?我好奇地伸手摸摸水流,一股急凍的刺痛立刻從指尖傳遍全身。媽呀,這水凍得很,在那邊忙了半小時多的兩個男人,應該不會感覺不到吧?
那不成材的水管殘骸,在經過一段長時間的急救後還是無力回天,兩個男人回到車廂一臉喪氣。扒著在駕駛座後頭翻了翻,找到一個盆底有裂痕的臉盆,還有幾個寶特瓶。於是我們三個人開始分工合作,史在第一線去接水,我居中傳遞,然後扒著將水倒入水箱。不知道輪迴了幾遍,扒著終於說水量夠了,我們才總算鬆了一口氣。
車子繼續平緩地駛在路上,爬過幾個坡又滑下幾個坡,但車裡的三個人已少了之前的忐忑。
之後又在一個加水站加了一次水,扒著說這次就是最後一次了,足以撐到稻城沒問題。我看著窗外星星點綴墨黑天絨,丘陵的小小隆起延伸向遠方,那兩句『星垂平野闊,月湧大江流』的詩,不知怎麼就一直在腦中徘徊。這麼平和寧靜的夜景中,最煞風景的就是司機的二手菸了。
我一度不小心睡著,再醒來路牌的號碼已從六十九來到四十八,可是我們還沒到稻城,這路好像沒有盡頭似的,我們彷彿被整個世界遺忘在黑夜裡了。
車子繼續開著,直到到了稻城,路邊才開始出現路燈。現代的燈串一個接著一個像在迎接我們,剛剛的黑暗消退的不著痕跡。
扒著要去他親戚家過夜,然後送我們去隨便一家旅館客棧,但那時已凌晨兩點多了,所有的店家老早就已打烊,他只好一副好人做到底的樣子將我們也帶回他親戚家。
親戚家是傳統的藏族風格,蓋的老大的房子在挑高的天花板和雕梁畫壁的裝飾下更顯氣派。我們怯生生地一邊吃著親戚準備的食物,一邊四處打量這從所未見的藏族建築內部,親戚大姐看起來很親切,忙著熱奶茶和端出更多吃的招待我們,扒著自個兒吃的很暢快,也不忘勸食我們。此刻在這個暖呼呼的空間,剛剛在路邊接水管的三人,好像有某種革命情感的連結。
他們特別喬了一間房給我們,史一貼到床很快地就發出均勻的呼吸聲,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沒能馬上睡著,回想從早上十點多到現在凌晨快三點,我們好不容易能安然睡下了,多漫長的一天呀…
隔天一早七點半我就醒了,出乎我意料得早,沒多久扒著也來敲門想喚醒我們。早餐過後準備卸行李,史擔心沿途的震盪過大過猛會讓車子受損,幸好兩台車都安然無恙。待我們將所有行李都卸下後,我和史一個眼神交換,暗暗地討論該給扒著多少油錢補貼。
是的,還是得回到這個親兄弟明算帳的局面。
我們評估之後決定給他六十元人民幣當作補貼,想起那些加水的插曲,心想這筆錢對他而言應該還算合理。想不到當史彬彬有禮的將錢遞給他時,他一看馬上當場變臉。
他表情鐵青開始東拉西扯地說,他載我們的距離超過兩百公里啦,又給我們吃又給我們睡啦,我們行李很多啦,硬是把價格喊到人民幣五百元。聽得正在塗防曬油的我很傻眼,當初不是自己在那邊說『油費隨意』的嗎?現在跟我們要五百元是怎麼回事?
就算心裡再怎麼不高興,我們也不能和他正面衝突,畢竟我們的東西都還散佈在地上不能說跑就跑,加上在一路的聊天中,我覺得他人其實不壞,生活的艱辛造就他處事投機了些,現在可能就是他想看看能從我們身上撈到多少。
我將情況翻譯給史聽,他一聽到扒著要五百元也當場變臉,浮起的青筋在他太陽穴旁微微顫動。
『那現在要怎麼辦?』他問
『嗯……現在的情況很棘手,我們是有五百但我們不能讓他知道,你皮夾裡有多少錢?』我試圖冷靜,腦中不斷思索解決之道。
『所有零錢加起來,差不多一百出頭……』他數了數皮夾裡的每一分每一毛。
『嗯…..這就是我們能給他的極限。』我塗完防曬油,轉頭對扒著說:『很抱歉,我們身上就只有一百多,我們可以將身上僅存的這些錢給你。』我故意裝的可憐兮兮地。
『怎麼可能你們出門只帶這點錢?不然你們去領錢…..』他一聽大笑,可能以為我們把他當傻子耍,但我們並沒有將他當傻子耍,而是將他當騙子來看。
『可是我們的卡不是每家銀行都接受耶,我們如果有錢,就不會騎單車旅行了…..』我展露一個苦笑。
我們兩方都互不退讓,形成一個大家都乾站在他親戚家門口吹風的僵局。
我和史互看了好幾次,用眼神交換意見,各自不斷轉著腦筋盤算,卻也想不出個好辦法。扒著的臉又重新湧滿笑意,但在此時此刻那笑裡彷彿藏把刀,而那把刀正磨刀霍霍地向著我們這兩隻他眼中的肥羊。
不知道罰站了多久,扒著嘆了一口氣,一臉虧大地說:『算了算了,你們有多少就給我多少吧。』我們一聽喜出望外的將所有的紙鈔加零錢遞給他,總共一百一十五元人民幣的整數,他很大方地說那幾個毛就不用了。除了人民幣,他還跟我們要了史皮夾裡那張新台幣一百元當作紀念。
臨走前,我們還是找他一起合照以滋差點被敲竹槓的紀念,即便我仍對他將我們當凱子削而不悅,但我也沒忘記他跟我說他媽在他十三歲過世後,他開始怎麼和他爸擔起一家子生計的故事,我想他所經歷的造就他現在的行事風格。這認知上的落差所造成的尷尬也給了我們一個教訓,提醒我們之後若再攔便車務必言明在先。不過,我內心的不悅還沒能那麼快的煙消雲散。
『我覺得,他最後願意接受那一百多元,是因為他喜歡我們。』當我們騎了好一段後,史淡淡地說,『不然,我們可能真的會被壓去銀行領錢…..』還在感到不爽的我聽他這麼一說,也漸漸地消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