躺在床上睜開眼,滑開手機的瞬間看見弟弟賴的訊息:今天早上阿嬤過世了。
台灣的今天早上嗎?算算時差應該是比利時的昨天晚上吧。臉書有另外兩則私訊,分別是堂弟和堂妹跟我要史的中文名字好發訃文,還沒來得及回訊,他們已決定直接用史的德文名字。於是我的名字之下,也多了適再加上史的德文姓。用本名也好,不然我就適史了,明明他也不姓史,我心想。
堂妹說阿嬤是因為呼吸無力被送到醫院,醫生診斷為急性呼吸道衰竭,過了一夜後的隔天早上便離世了。也好,這樣她就沒痛苦太久了。我回想著她那張爬滿皺紋和老人斑的臉孔,細瘦如皮包骨的四肢,漸漸萎縮的嬌小身軀,藏在裡頭用了97年的器官,終於達到不堪負荷的程度了嗎?如果是這樣,稱不上是急性衰竭吧?畢竟她的呼吸道被用了這麼久。
算算阿嬤住在南投的老人療養院已經有四年了吧,這期間雖然我常不在台灣,但一有機會就會去探望她。有一次我們從台中騎單車到南投去看她,她聽了不太相信,相信後倒是一直催促我們早點回去以免天黑騎車危險。
她說的話大概有一個循環,說完一輪後會再重複一遍又一遍,有點像有線頻道的新聞台。但我喜歡聽她說,東家長西家短的,即便是抱怨也好,都讓我感受到她依舊堅韌的生命力。她常叨念著她嘴疼和腳痛,怎麼看醫生吃藥都治不好。愛莫能助的我只能握握她的手或搓搓的她的腳,藉此傳達我對她的關心,同時心裡想著:這些病痛都是歲月帶來的折磨吧,人力怎麼拼得過時間呢,恐怕是難以根治了。
有一次去看她,她正熟睡著,我小心翼翼不敢發出聲音的站在她床邊凝視她睡夢中的臉,眉頭微微隆起,是因為疼痛連在夢裡都不放過她嗎?不知過了多久,她緩緩睜開雙眼,一臉朦朧的看著我,我一手拉著她皺巴巴的手輕輕的喚了聲阿嬤,另一手柔柔拂過她濕潤的眼角。
那天她似乎特別脆弱,可能因為不久前感冒仍未痊癒的不適吧,聊了幾句後,她邊掉眼淚邊說:『你媽死了,你爸死了,就連我的二女兒也走得突然,我都活到這個歲數了,剩下的不就是等死嗎?為什麼我還拖著這條命活著?』
看見她如此啜泣令我不知所措,心裡很奇怪的浮上的第一個念頭是:啊,原來這就是『老淚縱橫』呀!然後反射性地拿衛生紙給她擦眼淚,我呆愣在一旁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人的話,因為她說的也算是事實。活了這麼久到最後如此期盼死亡的來臨,真的不能怪她,換作是誰被困在這樣被時間風化毀壞的軀殼,也會漸漸失去活著的渴望吧?我抱著她微微顫抖的衰老身軀,心中突然充滿一種對生命的了然。
她彷彿在等一班誤點且不知什麼時候會來接她的車,日子悠悠地在等待中流轉,而這一天終究來了。
她上了車,褪下那個年老病痛的軀殼的她動作格外輕盈,一個小跳步都像要飛天似的。她坐在車裡平靜地望向車外的人,直到車開走為止。我流下了眼淚,知道自己這輩子是不會再見到她了,而下輩子哪?誰還會記得這些曾經呢?
願這些文字能為阿嬤的人生留下點紀錄,哪天當記得她的人也都上了末班車,至少讀到這篇文章的人會知道,這世界曾有一個阿嬤這樣活過一回。
一路好走,阿嬤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