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陽高掛有如烈焰焚身,我和史特凡揮汗如雨的陷在車陣中龜速移動。深深體會到,炎熱的天氣下騎摩托車還不是最熱的,更糟的情況是在炎熱的天氣下,開著一台沒有冷氣的車,即使把窗戶開到最底,能灌進車內的風仍吹不起幾根髮絲。
我們坐在鐵打的車內,有如直接感受當初鍛鐵的高溫。全身毛細孔一個一個的大開張口呼吸,吐出的汗珠不斷由小而大匯集成流,濕透的上衣好像我們剛剛才游泳上岸似的。
外面的豔陽曬烤著車,坐在車裡的我們也被烤著等熟透。突然,反倒羨慕旁邊呼嘯而過的機車騎士了,不過,也只能開著這台老爺車,才方便去探望住在南投養老院的阿嬤。這點熱,就忍耐一下吧。
我再次擦擦頭上的汗,又灌了幾口水,再把水遞給正在開車的史特凡喝幾口。
阿嬤住在南投一家私人護理之家已經快一年了,身體硬朗的她雖然歲數是最大的,高齡九十三,但依舊走跳如風,健步如飛(以她那個歲數來說)。許多年紀小她很多的爺爺奶奶們,不是插著管,就是得包著尿布,有的老是躺在病床上懶懶不想動,有的平時活動都要有人幫忙推輪椅或攙扶。
阿嬤以她如此高齡的年紀,不儘不需要旁人打理日常瑣事,許多事情還能自理,說她老當益壯,寶刀未老也不為過。
當我因為過熱覺得昏昏欲睡時,我們的車已經抵達阿嬤的養老院了。把車停好,我和史特凡快步走進大門,遠遠地就見到阿嬤那頭比別人雪白發亮的短髮,我大聲地叫了聲:『阿嬤!』
頓時間,所有的老人家都轉過頭看我了,尤其是老奶奶和阿婆們。
我想,我可能害她們誤會是自己的孫女來看自己了。有些奶奶本來帶著歡喜的表情轉向我的方向,看到是陌生人後,堆滿臉的笑容馬上稍縱即逝藏進深溝的皺紋裡,這讓我感到很抱歉和尷尬。我急急忙忙去牽起阿嬤的手,阿嬤的臉滿是微笑,開心地向旁人說:『這我孫女啦!我孫女啦!』好像一群在等抽獎的老人家,而阿嬤是這次頭獎得主一樣。
我們坐在阿嬤的床上聊著,用我不是很輪轉的台語,有時還調頻沒調好不小心摻雜到英文。一陣子不見,阿嬤瘦很多,她說她嘴在痛,沒胃口,人也就跟著消風。
我調皮地拉拉她皺皺的手跟她說:『阿嬤,不要減肥呀,就算夏天到了,反正你也不用再穿比基尼。』她知道我一直都不正經,愛耍嘴皮。
阿嬤總是很擔心我們沒有人照顧,嘴裡念著我又變瘦了,到底有沒有在吃飯,還一直拿餅乾和一些吃的塞給我們,在阿嬤的心裡我們一直都是長不大的小孩。
『唉,可惜你們父母過世的早,不然你們也不會這樣無依無靠…』果然,聊著聊著,阿嬤又舊事重提了。每次阿嬤的這句話,總無心地提醒我他們已經不在了好幾年的事實。阿嬤心疼我們無父無母,其實我更心疼她,已經有歲數了還要歷經不止一次的白髮人送黑髮人。
以前不管幾次,她總是每提到一次就哭一次,我反而在旁邊不敢哭,用力的把眼淚偷偷忍住,我怕我一哭,她就哭更慘。所以我選擇嘻嘻哈哈不正經,故作輕鬆地轉移話題。
但這一次,她不哭了,望向遠方的眼神顯得有些空洞。她說這邊有些老人家身體不好,插著管子包著尿布,好像回到凡事依賴別人的嬰兒時代,但不同於新生命給人的新希望,風中殘燭的他們活得很無助很脆弱,她看他們這樣覺得很辛苦很可憐。
可能,未經歷這段的我的父親和母親,到底還是幸福的吧?生老病死的循環,他們用很快的速度轉了一圈,快到讓我們連好好說聲再見都來不及,留給我的只有遺憾和後悔在心裡深掘出一個無底大洞,不管掉多少的眼淚,花幾年時間悲傷都填不滿。
同樣的遺憾,我不想再經歷一次了。她是我僅存的直系血親,而我是她生命的延續。忍不住握緊阿嬤的手,感受她跳動的脈搏,同時透過掌心傳遞我對她的愛與在乎。
有幾次在我想攙扶她的時候,她並沒有接受,像是下意識地避開我的手,嘴裡說著沒關係,然後吃力的下床走動。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怕我擔心,還是怕麻煩我,所以刻意表現得堅強獨立。
當然也可能只是我想太多,阿嬤就是阿嬤,跟之前一樣硬朗,但我終究不捨,硬是過去挽起她的手跟她說:『不管妳自己行不行,我就是要陪妳一起走。』她才肯好好的讓我牽著。
離開前,我情不自禁地從她身後抱了她一下,她變得好小好小,好像從原本記憶中的粗厚樹幹,隨時間風化變成一折就會斷掉的乾癟樹枝。不知道是因為我長大了,還是她老了縮水了。
『快回去吧,開車還要一段路呢。』她催著,急忙說再見,好像很怕耽誤我們時間。那一刻,我突然鼻頭微酸眼眶泛紅,她的貼心舉動讓我好心疼,疼到我的眼淚都快潰堤,要用深呼吸忍住。
『好啦好啦,下次再來看阿嬤喔!』我展開笑容和她說再見,卻在轉身步出大門那刻,臉上兩股不是汗水的熱流滑落。